12月24日文章留言区，有读者谈到“谁来译”中国诗词这个话题。不少读者对国人“翻译中国”信心不足，似乎更信赖西方汉学家的表达能力。

然而，翻译中国，面临两座大山：文化之隔与文字妙趣。在这两座大山面前，谁更有优势，不能一概而论。

古诗词植根于中国特有的文化土壤与情感积淀，译成英文，往往很难在异质文化读者心中激起同等的涟漪。诗词之美，本就不以“逻辑”取胜，而在神韵与气象。叶嘉莹先生曾强调“联想”之于读诗的重要性，读的就是那份“弦外之音”，因而有人断言，古诗词在本质上是不可译的。

况且，“诗无达诂”。诗词解读本无标准答案，其背后的隐喻与风骨，在转化为英文时必然带有译者个人的烙印或一家之言的底色。纵观西方汉学界的译作，词不达意、甚至荒诞奇葩者也不少见。可以说，无论谁来译，几乎没有不挨骂的。

面对这项工作，我们或许更应持“批评+鼓励”的态度。食客自然有批评厨子的权利，但也不必因为几道菜做咸了，就要一棍子打死厨子。

不仅仅是诗词，中国文化的诸多经典都面临“译即背叛”的困境。中国文字的妙趣常在不可言说处。如“相见时难别亦难”，前一“难”是客观时空的阻隔，后一“难”是主观情感的煎熬。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诗人匠心独运，一个“难”字，开出两朵花。再如唐诗“一上高城万里愁”，登楼一望，即生愁怀万里。周汝昌先生曾感慨，这种数字巧用带来的艺术张力，莫说译成外文，即便是改成现代白话，那份神韵也就“全完了”。

读中国经典的外译本，总难逃这种“全完了”的幻灭感。从早期的理雅各（James Legge）到当下的汉学新秀，译文中令人如鲠在喉之处不胜枚举。这其中既有跨文化的理解偏差，也有词汇驾驭的局限，更有中文本身那种“粘连模糊”的美学特质对翻译的羁绊。但若为了求美而过分打磨英文，恐怕又会离原文精髓更远，依旧难逃骂名。

今天的国际传播，翻译固然重要，却并非万能，唯有在准确认知其位置的前提下，才能避免对其功能的过分期待。

那么，超越严格的翻译，直接用英文“写作中国”又如何呢？

当年林语堂以英文写就《吾国与吾民》，名动中外。然而，因其在书中直言国民政府的弊政，招致当时英文版《国民新报》挖苦抨击：真的非常成功，“卖（sell）”了你的国家和人民。

林语堂在给友人的回信中吐槽：“他们脑袋里怎么就只有个人私利，他们怎么就不能相信有人可以对自己的民族与文化作一番诚恳深入的剖析和解读？...... 怎样才算为中国作真实而明智的宣传？西人又不是傻瓜，你把中国包装成个大美人，完美无缺，谁信啊？我的态度是实话实说，着重强调中国是个正在发展中的国家，正从多年混战和贫穷中慢慢地走出来。”（钱锁桥《<吾国与吾民>的起源与反响》）

这段写于1937年的文字，跨越九十载时空，在今天看来竟毫无违和感。

翻译中国，有苦难言；英文写作中国，也可能费力不讨好。

赛珍珠曾以“四个必须”阐述对外宣介中国应有的样子（参见知识星球），其中第一条就是必须“坦诚且无所遮掩（frank and unashamed）”。

在总是撕裂的复杂舆论场中，坦诚不无风险，甚至需要巨大的勇气。林语堂以英文书写中国，使西方读者得以窥见中国文化的轮廓，感知中国人的性情。学究派却常觉其笔墨浅显，未能还原中华文明之万一。立场不合者，更是骂其卖国卖民。

然而，褒也好，贬也罢，几乎无人否认其文字的一个鲜明特质——幽默。在面向大众的传播中，幽默本就是稀缺的品格。若只会板起面孔宣教，注定走不长远。当年，林语堂若笔锋再不幽默几分，《国民新报》的炮火恐怕只会更猛烈。

印度裔英国作家萨尔曼·拉什迪有句话说得好：不解幽默，乃视野狭隘之表。（Humourlessness is a characteristic of narrow-mindedness）

拉什迪是长期遭宗教极端势力追杀的作家，幽默几乎成了他的精神护甲。《经济学人》今年11月发表的一篇书评这样评价他：“拉什迪：被刺十五次，依旧谈笑风生。”幽默并非姿态，而是他的生存方式。

今日的中外网络舆论场，好恶往往随性而起，误解轻易滑向仇恨。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早已提醒世人：

“It is the lot of the great to be misunderstood, and so it is China's lot.” 

翻译过来：凡伟大者，恒遭误解；中国亦然。

这种被误解的“宿命（lot）”，不仅属于一个大国，也属于每一个试图坦诚表达的个体。越是想“坦诚且无所遮掩”，就越容易陷入被误解的深渊。人心世情，古今如一。

幽默并非简单的贫嘴逗乐，而是一种笑对坎坷、荒诞与差异的心境，一种卓然自适的自处之道。在当下的语境中，素昧平生的网友常因观点相左便猛击键盘，因深信己见而对他者恶语相向。回望2025，此类喧嚣，已见怪不怪。

拉什迪把幽默与否与心胸宽广挂钩，眼光独到而深邃。事实上，心胸从来不是天生宽广，而是在一次次自我消化暴戾、承受误解之后，慢慢被撑大的。很多人并不擅长以愤怒对抗世界，他们更愿意选择幽默，与误解周旋，与锋芒保持距离。

在误解与暴戾不可避免的时代，幽默或许不是答案，却是一条不至走极端的路。谨以此文，告别2025，迎接2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