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药监局近日发布公告，要求对孟鲁司特所有剂型的说明书进行统一修订，增加醒目的警示语。
这款年销售额超10亿元、用于1岁至成人患者的药物，新警示语直指其可能引发包括抑郁、自杀倾向在内的神经精神不良反应。
如何科学看待？“医学界”请教了知名药师冀连梅。
撰文 | 文慧
曾被奉为“儿童神药”的孟鲁司特钠片，如今因精神类副作用而重新受到审视。
近日，国家药监局要求其在说明书中添加警示语：在服用孟鲁司特的各年龄段患者中均报告了神经精神不良反应，其中包括个别严重反应如抑郁和自杀倾向等；若不停药，这些症状可能持续存在。
作为临床常用药，孟鲁司特（即孟鲁司特钠）曾因“非激素”的标签广受青睐。这款药物在儿童过敏性鼻炎与哮喘的治疗中，一度被不少家长奉为“神药”，甚至被扩大用于“上呼吸道感染”“咳嗽”“其他过敏”等症，但其风险却长期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问药师”创始人、著名药师、科普专家冀连梅长期主张对孟鲁司特重新评估。她告诉“医学界”，自己在临床上观察到，确实有不少患儿在使用孟鲁司特钠后出现精神类症状。
“孟鲁司特钠仅适用于部分过敏性鼻炎或哮喘患者，且并不是一线治疗选择。医患双方都应充分了解孟鲁司特钠的精神不良反应，若在使用过程中出现相关症状，应立即停药。”冀连梅说。
被滥用的儿童“神药”
孟鲁司特钠是一种白三烯受体拮抗剂，它通过阻断白三烯与鼻黏膜及气道平滑肌上的受体结合，减轻支气管收缩与炎症，从而缓解哮喘、过敏性鼻炎的症状。
自20世纪90年代上市以来，因其口服的便利性（尤其是对于不愿使用鼻喷剂或吸入剂的儿童）、“不含激素”等优势，迅速成为全球范围内治疗过敏性鼻炎、哮喘等疾病的常用药。
按照药物说明书，孟鲁司特钠的适应证包括预防白天和夜间的哮喘症状、预防运动诱发的支气管收缩、治疗对阿司匹林敏感的哮喘患者、减轻季节性过敏性鼻炎和常年性过敏性鼻炎。
但在现实中，孟鲁司特钠并不仅仅被应用于这些疾病。在社交平台，大量网友现身说法，表示其“止咳神了”。
多项研究也披露了孟鲁司特钠临床超说明书用药的问题。
《临床合理用药》发表的《某三甲医院2021年第四季度孟鲁司特钠使用情况分析》一文中介绍，该三甲医院门诊在2021年10月—12月开具的孟鲁司特钠医嘱共有7948条。
其中，使用量最高的3种诊断疾病依次为鼻窦炎、支气管炎、变应性鼻炎；同时，咳嗽、上呼吸道感染、腺样体肥大使用量也较大。7948条医嘱中，适应证不适宜的多达6350条，占96.26%。
研究指出，一部分原因在于医生把孟鲁司特钠当成治疗呼吸道疾病的“神药”，在治疗多种呼吸道疾病中广泛使用。
2023年《上海医药》刊载的一项研究也揭示了这一严峻现象。该研究随机抽取某三甲医院门诊使用孟鲁司特钠片的800份处方，结果显示，符合药品说明书用药规范的处方仅占13.88%，超说明书用药比例高达86.12%，涉及疾病包括支气管炎、咳嗽等。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尚无充分医学证据支持孟鲁司特钠用于除适应证以外的呼吸系统疾病的治疗。
以“止咳”为例，根据《咳嗽的诊断和治疗指南（2021版）》，孟鲁司特钠对于变应性鼻炎和咳嗽变异型哮喘引起的咳嗽可能有效，对于其他原因导致的咳嗽，并不推荐使用，明确指出不建议使用孟鲁司特钠治疗感染后咳嗽（中等质量，弱推荐）。
冀连梅向“医学界”表示，超说明书用药是临床常见的诊疗行为，在经过严谨评估且确认获益大于风险的前提下，可进行超说明书用药。
但在她看来，孟鲁司特钠并无超适应证使用的依据，“它不仅不应超说明书使用，甚至相较于现有说明书，其适应证范围都应进一步收窄。”
然而根据米内网数据，孟鲁司特在2023年中国城市公立医院、县级公立医院、城市社区中心以及乡镇卫生院（简称中国公立医疗机构）终端销售规模超过10亿元，是阻塞性气管疾病化药通用名TOP5品种。
被忽视的精神不良反应
此次国家药监局要求孟鲁司特制剂修订说明书，让公众关注到了孟鲁司特钠的不良反应。12月25日，“孟鲁司特 抑郁”这一词条冲上了微博热搜。
“事实上，说明书中写明存在精神不良反应这一注意事项已有多年了，但一直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冀连梅表示。
1998年，孟鲁司特钠获准上市，并于1999年进入中国市场。2008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发布早期通告，宣布将对孟鲁司特钠的使用与行为或情绪变化、自杀倾向及自杀行为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展开调查。
2009年，FDA公布该项审查结果，表示虽然临床试验仅显示失眠风险增加，但上市后监测表明，该药物可能与自杀行为增加以及其他副作用有关，例如躁动、攻击性、焦虑、梦境异常、幻觉、抑郁、易怒、烦躁不安和震颤等。
2020年，FDA升级了此药的精神副作用警告，将警示信息升级为“黑框警告”。“黑框警告”是对药物某一潜在危险或可能致命风险的最高级别警告，通常出现在药品说明书的最前端，用黑色边框突出显示，以提醒医疗专业人员和患者注意用药过程中潜在的重大安全性问题。
FDA还建议，避免给症状较轻的患者（尤其是过敏性鼻炎患者）开具孟鲁司特，因为有许多其他抗过敏药物可以安全有效地治疗这种疾病。
冀连梅呼吁关注孟鲁司特钠的精神不良反应及滥用问题已有七年。她表示，因为孟鲁司特钠原研药已过专利期，所以无法像新药那样通过随机对照试验（RCT）来明确药物和精神副作用的直接因果关系，但是大量观察性研究证据已接近于证实因果关系。
冀连梅在科普过程中曾收到不少家长反馈，儿童用药后出现脾气暴躁、注意力异常等症状，且“停药后绝大多数症状会消失”。
《全球哮喘管理和预防策略（GINA 2025）》中也明确表示：孟鲁司特钠与严重精神健康不良事件存在关联，在处方时必须对患者及家属进行风险告知。
“事实上，糖皮质激素才是治疗过敏性鼻炎和哮喘的一线药物。”冀连梅指出，“然而，不少家长因为对‘激素’心存恐惧，反而觉得‘不含激素’的孟鲁司特钠更为安全，主动选择使用。”
冀连梅提醒，大家应理性看待激素：“激素严重副作用常常出现在口服或注射等大剂量用药的情况下，而鼻喷或吸入的激素通常剂量很小，在医生或者药师指导下使用，有效性和安全性都比孟鲁司特钠高。千万不能因为担心激素副作用而舍本逐末，那样会得不偿失。”
规范用药仍任重道远
自孟鲁司特钠被“黑框警告”后，冀连梅观察到了变化：“好的方面是，大城市大三甲医院的用量在减少。”同时，她提出两个新现象值得警惕。
一是基层的使用量在增加，这与集采药物降价后可及性提升以及基层医生知识更新有关，以前，孟鲁司特钠确实是哮喘或过敏性鼻炎的常规用药，基层医生或还没来得及更新认知；二是药企的营销重点转向电商平台，而网络购物更加便捷，导致患者自主用药的情况增多。
“医学界”实测发现，在电商平台购买孟鲁司特钠时，仅需在问诊页面勾选相关疾病，无需上传任何病历或检查报告，在线医生即可“秒开”电子处方。
尽管平台会提示“为了用药安全，请确认用药人已在线下就诊并使用过订单中的药品且无不良反应”，但通过这一环节仅需点击“确认”，无需提供任何证据，这一提醒更像是个“过场”，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
“此次国家药监局修订说明书，应该能在一定程度上让公众和医务人员更清楚了解孟鲁司特钠的精神副作用，更慎重使用它。”冀连梅认为，孟鲁司特钠的合理应用仍是长期工作，需要持续不间断的科普进一步提升知晓率。
滥用的反面，也有部分患者的态度走向了另一种极端，将使用孟鲁司特钠和“会得精神病”等同。
冀连梅表示：“用还是不用，实际上是利与弊的权衡过程。以孟鲁司特钠为例，如果只是轻症过敏性鼻炎或哮喘，我认为是可以不用的，因为你的获益可能不如你可能潜在的风险。”
在她看来，孟鲁司特钠应定位为“备选药”。
对于过敏性鼻炎，一线用药是鼻喷激素和抗组胺药物；对于哮喘，一线用药是吸入激素。只有当患者对激素有强烈顾虑、无法耐受激素副作用，或使用激素及其他一线药物后仍无法控制病情，才考虑使用孟鲁司特钠作为替代药或联合用药。
《儿童支气管哮喘诊断与防治指南（2025患者与公众版）》中载明：吸入性糖皮质激素（ICS）是<6岁儿童哮喘非急性发作期最有效的治疗药物。此外，《全球哮喘管理和预防策略（GINA 2025）》明确，推荐将每日低剂量ICS作为首选初始治疗方案。
冀连梅再次强调，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使用孟鲁司特钠，医生都须充分履行不良反应告知义务，患者或监护人则应清楚知晓该药物存在精神类相关副作用。此外，用药期间需密切观察，一旦出现神经精神症状，应立即停药并及时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