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猫丨文
最近,同人爱好者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明明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CP,却总会有那么几篇氛围相似、标题一致的“镇圈神文”。
身为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同人女,我自然是对这些作品如数家珍:
你写《生长痛》,不仅要写骨骼拉扯的镇痛、抽筋剥茧的烧灼,还要写青春期的迷茫、情窦初开的挣扎、人际关系的磨合;你写《回南天》,不仅要写漫长又潮湿的雨季,还要写窄小且发霉的出租屋、黏腻又纠缠的情感……
广东人提出异议
无论CP是谁、原作是什么故事,只要是挑选了这些名词作为标题,那么整个故事的基调就大多如我所说的这般。
这似乎与古代的词牌名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所谓词牌名,指的是一种制式曲调的名称,有着固定的格式与声律,唐宋时期的文人就常用词牌名进行半固定的创作。
正因如此,同人作者也开始调侃这些好用、爱用、且频繁出现在各个圈子里、寄托的情感相似,内容却不同的同人文标题为,“同人文词牌名”。
能被算作“同人文词牌名”的标题数不胜数,挑得同人作者们都犯选择困难症了。为此,网友@Anti-bone特意制作了一个词牌名转盘。
没想到,这居然还引来了同人社交平台LOFTER的侧目,只见它幽幽说了句:一个转盘把我整个人生交代了,便不见踪影。徒留一群面面相觑的同人女扶额苦笑。
它们的出处,也是五花八门:从经典歌名、书名、影视作品到气候、生理现象、概念定理等等均有涉猎,但大部分,都脱胎于大众所熟悉的事物。
而在这一块,最权威的代表,其实是知名歌手陈奕迅。
无论是爱意未竟的《富士山下》,恋人未满的《最佳损友》;还是痴狂病态的《斯德哥尔摩情人》,他的苦情歌中潜藏的情感与意境,总能让创作者文思泉涌,进而写出一篇篇故事。
@小条大王
至于其他的同人文词牌名,其创作思路也是正如此:作者先挖掘出其中本就存在的情感,通过二次解读后进行再创作。
而这样的创作形式,不仅利好同人作者,让他们能更快地确认自己将要创作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同时也能让读者在扫过标题的那一刹,更快地唤起相应的记忆,从而做好心理预期、进入阅读状态。
所以,同人文词牌名真有含金量吗?
就这么说吧,直到截稿前,仅在知名同人写作网站AO3上,以“生长痛”为题的同人文就有2350篇,而借同人经典曲“真相是真”命名的作品更是出现了15653篇。
由此可见,“同人文词牌名”不止是同人爱好者之间形成的共识,更是有数据支撑的普遍现象。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长盛不衰的同人文标题,魅力究竟在哪里?
如果,细细品味这些词牌名中所折射出的情感,或是更深入地研究标题之下那些受人追捧、动辄几百上千赞的镇圈神文,或许就能察觉出,它们的背后其实承载着一个相似的、近两年常常被提及的情感关系模式——
那就是,恨海情天。
《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的宫门匾额,题有对联一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其上“孽海情天”的横批,或许就是该词众说纷纭的出处中,最有可信度的说法之一。
李碧华《青蛇》一书中,提及女娲补天和精卫填海也是一种思路
而同人作者熟识这个词,更多是因为《百家讲坛》里那位,曾直言曹操“忘不掉荀彧那双忧郁的眼睛”、被调侃为“史同老吃家”的易中天老师。
在又一次品三国人物时,他将“孽海情天”化用为“情天恨海”,借此评价孙权与陆逊两者之间的关系:
早年孙权唯才是举,器重陆逊,陆逊则辅佐孙权一生。没成想君臣数十载,晚年孙权反而开始猜忌,斥责、冷落,陆逊屡被打压,蒙冤自杀。可等陆逊驾鹤后,孙权又悔恨不已,对陆逊之子陆抗泣曰:“吾前听用谗言,与汝父大义不笃,以此负汝”。
最后,易中天留下了一段同人爱好者公认的关于“恨海情天”的权威解说,为这对纠葛的君臣关系作结:
至于“恨海情天”,这个词值得玩味之处也多,其解析各有说法。
但值得肯定的是,源自古代汉语的“恨”,并非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这种纯粹的憎恨。而是五味杂陈、是爱恨交织,可以是明月不照我的哀求与怨恨,可以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与无奈、也可以是对不圆满的遗憾、悔恨与意难平……
@混江湖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爱恨之情,如天之高,如海之深,是为恨海情天。或许,同人女偏爱恨海情天,任其在创作中扎根抽条,正是受到了一部分根植在古典文学中类似的东方悲剧美学的影响。
而她们所书写的恨海情天,大致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原作中两者并没有太多矛盾冲突,只是后续在同人创作中虚构出的情感模式;另一种则是,原作中就已经有这种情感存在的CP,同人女将其承袭到了自己的创作中。
但无论是上述哪种情况,同人女爱的那一口几乎是相似的,并且恨海情天这个词没流行之前,我们对这种CP模式就已情有独钟。你可以称他们为宿敌、死对头、又或者是相爱相杀。
这样的关系,注定了他们之间的情感,无法与普通温馨的日常相伴,而是充满了争吵、背叛、伤害。
就比如,前段时间让网友屡屡恸哭的“苦命鸳鸯”。虽然我知道不少人其实是在开玩笑地假哭,但作为历史的衍生同人,其中对董卓与吕布关系的塑造,从往日种种的温馨到后面的背叛与抹杀,很难不让人感慨一句“恨海情天”啊!
又比如,近两年很火的宿敌CP,萨菲罗斯和克劳德。克劳德对于萨菲罗斯的情感之复杂,交融着小时候对其强大的崇拜,以及他火烧家乡之后的不可置信与愤恨;而萨菲罗斯亦是如此,将克劳德视为复活的锚点,视为宿敌甚至是战友。
@苟过一年算一年 官方对于这对宿敌关系的描述
这种“怨偶天成”,不仅给读者一种两人无论如何怨恨,都无法彻底抹去彼此的宿命感,同时也让故事创作起来更加具有戏剧冲突与戏剧张力。所以,看这类CP以及其作品的过程,更像在看一场拉锯战。你会为他们的每一次争吵而揪心,为他们你来我往的拉扯而酸涩,也会为每一次和好而窃喜。
这种情绪的起伏和代入感,正是“恨海情天”最大的乐趣,也是同人作者对恨海情天如此上头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专业浇水30年
即便走出同人语境之外,这套关系模式似乎也早已与东亚叙事形成了强绑定。如今,一大批网友高喊着:“东亚人唯爱恨海情天”。
纵观近几年,从《甄嬛传》安陵容对甄嬛那句“说到底,我还是最怨恨你”致使鸟嬛CP的异军突起;到综艺《再见爱人》的热播;再到最近这段时间Lex和奇怪这对“对抗路情侣”的莫名翻红。
@是周舟啊 安小鸟的心路历程
这些例子里,夫妻、友人之间由爱转恨后落下的一地鸡毛,被当做一种景观放送,而观众为了品尝这段爱恨情仇的兰因絮果,孜孜不倦地翻阅着陈年旧事,便成为了这个论调有力的佐证之一。
好厨子一句话就是一顿饭……
此情此景,唯有借同样为我们留下过一段恩怨佳话的今何在之言,才能道出真谛了:
而在东亚耽于恨海情天,为自己一生都走不出的扭曲与潮湿而辗转反侧时,同人作者们发现,常作为对照的欧美同人也有着自己所钟情、擅长的爱情叙事类型——“爱情至上主义”。
经典如《泰坦尼克号》,男女主之间的阶级阻碍在女主下定决心坠入爱河后,转变为女主个人逃离贵族束缚、追求自由的斗争。即使最后男主死去,她也能凭借这段短暂的爱获得勇气、并最终活成了自己所期望的样子。
碰上爱与理想冲突时,也不会有纠结于如何开口、纠结于对方想法的拧巴,而是毅然选择好聚好散。正如《爱乐之城》中,男女主因不同的追求分道扬镳时,并没有被抛弃的怨怼,反而重逢时还能释然一笑。
造成东西方对于“爱”或者说对于“情感”表达的差异,除了前文解析“恨海情天”一词由来时提及的传统文化背景外,依旧绕不开原生家庭这一环。
比起西方家庭更注重个人意志、直来直往的表达,大多数东亚家庭中,父母对子女的爱很模糊。
年幼的孩子无法洞察,买水果、夹菜这些非口语化、非直接的行为,是爱;也无法理解“表现得还不错”“还可以”,这些隐晦的夸赞,是爱。
反之,明确的、刺痛的责备与打骂来得更为清晰。也是在这种情况下,父母才会更直接地言明自己的行为是出于对孩子的期盼,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打是亲骂是爱。
可悲的是,“当我们满口说着自己的原生家庭的创伤时,其实父母的内心深处的童年和原生家庭也是一片荒芜之地”。
代际传递下,模糊的爱与清晰的痛,使得大部分人的记忆对亲子关系中迂回的、含蓄的温暖进行了弱化,对尖利的、像是“恨”一般的情绪输出进行了强化,并在潜意识中将其于所谓的“爱”挂钩。
最后,我们从家庭中习得的这种“爱”不受控制地从亲缘关系进一步投射到了友缘与性缘关系上,并潜移默化地变成了自己表达情感、理解情感的一种惯性思维。
而落回同人创作上时,就会不自觉地偏向恨海情天。一如李碧华在《胭脂扣》中写的,“得不到你的爱,得到恨也是好的。恨也需要动用感情。”
有趣的是,跳脱出同人创作这一粉丝行为之外,如今不少人对待自己喜爱的偶像、影视作品、游戏或者游戏公司时,也会不自觉地展露出单方面的“恨海情天”。
他们以责骂,甚至是更变本加厉地辱骂,来提出自己的意见,并以此凸显自己对他们的“爱”。这种被称为“辱追”的现象,自饭圈开始向外扩散,并在近几年愈演俞烈。
这非常辱追.JPG
但,现实中,上述双方同人创作者的品味倾向真就是如此绝对吗?
实则不然。就像在特定时期,琼瑶文学中以“爱情至上”为核心、剧情更偏轻喜剧的《还珠格格》成为现象级的大爆剧。自然,东亚同人也有歌颂爱、相信爱的时刻。
在原作多为悲剧结局的圈子里,温馨、甜蜜、治愈的同人反而才是占据主流的一方。而“杀青梗”或许就是最有代表性的创作之一。
当那些残酷的原作完结后,同人爱好者们为了填补自己的缺憾,于是创作出了一个“大家都活下来”的美好幻想。
在这条if世界线里,没有猜忌与流血、没有天灾与战争,敌对的双方可以握手言和,永别的恋人可以再续前缘。即便,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也只是为了能在片刻聊以慰藉。
同样,欧美在“恨海情天”的写作研究上也并不落伍,从《呼啸山庄》、《蛇结》这些经典名著便可见一斑。
同人女手下也不乏佳作出现。前段时间被出资7位数美元买下影视改编版权的小说《Alchemised》,它的原型《Manacled》正是一部以哈利波特中德拉科和赫敏两位角色为主,围绕两人在身份立场的差异所写就的“恨海情天”的同人作品。
不过,森林雨其实是日美混血
所以其实,“恨海情天”从来都不是独属于东亚叙事的情感,而是人类复杂情感结构中共通的一种深刻体验。
但现在,网络流行品味“恨海情天”故事中那些纠缠、拉扯与痛苦,似乎更多是出于个体的需求。
拉康曾说,欲望不是因匮乏而产生,匮乏本身就是欲望的条件。在逃离家庭后,过往所残留的阴影与日趋“原子化”的现代社会现实影响下,年轻人一边害怕建立这种高度紧密、甚至令人窒息的情感联结,一边又因被孤独感包围而陷入爱压抑的窘境中。
于是,“恨海情天”的故事,成为了我们情感世界的一种代偿。于是,相关的文学作品被反复翻阅、娱乐综艺被逐帧解析、对抗路CP被把玩观赏。
毕竟,健康的恋爱固然重要,但畸形的恋爱实在精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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