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商业竞争正被AI水军们拖入一条危险“捷径”中，从比拼创新、技术、产品与服务的“明面”较量，滑向操控舆论、制造虚假信息的“暗面”博弈。

作者 |陈法善

邢昀

2025年末，两条几乎同时出现的新闻，揭开了当前国内商业竞争深藏水下的残酷一面。

在山东烟台，警方成功打掉一个利用AI技术批量生成文章、系统性诋毁多家新能源汽车品牌的网络水军团伙，关停账号8000多个。

差不多同时，影像科技公司影石Insta360发布公告称，自旗下首款全景无人机新品影翎 Antigravity A1上市2周内，网络上集中涌现超过2500条虚假恶意内容，相关证据已固定并报案。

从早已白热化的手机、新能源汽车，再到正寻求技术突破的影像硬件赛道，恶意舆论攻击的“战火”跨圈蔓延。这已不再是偶发的商业摩擦，而是进化为一种组织化、产业化且高度技术化的系统性侵蚀。攻击手段依托AI完成“迭代升级”，攻击目标随着创新风口同步“范围扩张”。

一场以操控舆论为核心、成本低廉却破坏力巨大的畸形商业暗战，浮出水面。它不仅扭曲了科技行业的竞争生态，也成为所有创新企业不得不面对的“成本黑洞”。

1、狙击范围扩大：从手机、车圈到影像赛道

“行业不是‘零和博弈’，应抵制水军、黑公关，把资源和精力集中到真正的科技创新上。”

今年10月的2025世界智能网联汽车大会上，小米公司创始人雷军把矛头指向了行业内的恶性竞争。在他看来，SU7等车型发布后，小米成了全网被黑最惨的车企之一。

无独有偶，今年理想发布的多款新车同样遭遇了网络暴力，水军大量分发关于理想汽车安全性能的不实信息，试图阻击i8等车型销量。为此，理想CEO李想罕见发视频称，已经知道幕后操控的品牌和水军机构，但“不想把自己黑化，去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如果我们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他们就彻底赢了。”

从竞争激烈的手机圈，到飞速发展的新能源车，网络水军早已成为行业公害，如今，这股歪风也刮向了新兴的影像赛道。

在一些社交平台上，近期密集出现大量关于影石新品影翎A1无人机的“差评”，称产品存在“信号差导致炸机”“拍摄画面模糊”“续航不足”等问题。如果是用户的正常吐槽，企业需要听劝，进而改进产品性能。但进入这些账号主页不难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一方面，这些账号大多是0粉丝的“僵尸号”，出现了不少雷同的头像和评论。还有一些特征相似的账号，呈现出高度一致的发帖节奏，比如批量出现的宝妈号、追星号、种牙号等，上一篇帖子还在“不约而同”追星、种牙、美食探店，下一篇集体开始吐槽影石的产品性能。

另一方面，同一MCN旗下的多个账号似乎在有意带节奏。在数码圈，通常采用横向对比的方式，用实拍效果去展示产品性能，而这些账号未经测评，仅靠淘宝店页面、评论区留言，便炮制出“深度对比”贴，主观得出影石产品性能不如大疆的结论，并在没有数据支撑的情况下，刻意夸大影石销量惨淡，拉踩目的明确。

面对网络暗战，影石不得不展开反击，法务部公开发帖征集线索，线索或证据一经采纳，每条奖励1千到1万元不等；若被公安机关采纳，每条奖励1万到10万元不等。

实际上，影石无人机新品遭遇的超过2500条集中攻击，并非孤立事件，而是上述网络水军模式在新兴硬科技赛道的复刻。这表明，任何具备高成长性、可能撼动市场格局的创新领域，都可能迅速成为黑公关的下一个目标。

2、黑公关进化：从“水军作坊”到“AI黑产”

对于企业来说，每年投入几十亿、上百亿搞研发，其成果可能毁于每条成本仅几毛钱的恶意评论。更可怕的是，网络水军早已脱离“作坊式”发帖，在AI加持下进化成全链条的工业化“AI黑产”。

今年8月，网络上曝光一个“黑理想”兼职群，群消息明码标价：拍摄理想汽车负面视频每条8元，恶意评论每条1.5元，带图评论每条2元。

网络水军给“黑影石”开出的价格更高：1000-10万粉以上的账号每发布一条负面评价，可获得200-2000元报酬。不到七天时间，就有接近1100名水军报名。

这些企业的遭遇体现了网络水军的两种操作套路。一种是“买大号”模式：不是简单转发，而是制作看似专业的评测视频或长文，刻意拉踩去引导舆论，危害在于隐蔽性和说服力。小米法务部就曾公布过一个案例，一位博主在碰撞测试前，掐断了汽车小电瓶电源，刻意营造出车辆因断电而导致车门无法开启的假象。

另一种则是“以量取胜”模式，以海量虚假信息淹没真实声音，系统性制造“口碑差”的消费幻觉。

随着AI时代的到来，黑水军已经形成“策划方下单-AI工厂生产黑稿-多账号分发-水军刷评论带节奏”的工业化造谣模式。

黑水军可以用一套电脑，同时操控上百台手机自动生成文案、视频和评论，在目标产品的社交话题、电商评价区、短视频评论区进行饱和式攻击，一条信息的成本低至几毛钱。

图片来源：公安部网安局微信公众号

例如，在影石影翎A1无人机发布两周后，网络上集中出现超2500条恶意虚假评论，既有数万粉丝的大V带节奏，又有AI生成多样化、个性化的负面评论，甚至模仿真实用户的语气和顾虑，让普通消费者更难辨别真伪。前者负责定性与深度穿透，后者负责定量和广度覆盖，低成本地制造出“口碑差”的假象，劝退潜在消费者，打击新品销量。

随着AI技术的发展，水军的阵地正从传统的文字评论区，向更具冲击力和欺骗性的虚假视频领域系统性转移。

此前网络上流传的两段新能源汽车起火视频，明显指向蔚来汽车。蔚来公共关系专家柳志卿在接受央视《经济半小时》采访时表示，这两段汽车撞击爆炸和自燃视频都是假的。其中第二条视频是AI合成的，画面下面甚至有一个AI软件的角标。

视频的欺骗性远胜纯文字，而很多用户无法分辨这种AI合成视频进行的恶意抹黑。对企业来说，澄清一段虚假视频，更需要投入数倍的技术分析（如逐帧鉴定）、权威媒体背书和流量推广，且效果往往滞后，所谓“造谣动动嘴，辟谣跑断腿”在视频时代尤为凸显。

柳志卿表示，蔚来每月监测到的网络黑贴超过1.5万条，造成的损失保守估计在28亿元以上。

为了应对网络水军，企业不得不成立应急团队，涉及法务、舆情、公共关系等多部门，消耗巨量精力与成本。维权背后往往代价高昂，蔚来在一起胜诉案件中仅获赔60余万元，但其估算的实际损失在“10亿级”。

3、被侵蚀的商业文明与竞争底线

此次“被黑”后，影石法务团队进行调查取证，并报警处理。影石创始人刘靖康在转发法务部微博时，跟了一条帖：高调的人光明正大地阴阳，低调的人在隐秘的角落里捅刀子。

言下之意，竞争应遵循商业文明的底线，而非不择手段。

创新企业频频“被黑”的深层影响在于，当水军成为一门生意，商业竞争也被拖入一条危险的“捷径”，从比拼创新、技术、产品与服务的“明面”较量，滑向操控舆论、制造虚假信息的“暗面”博弈。

水下的暗箱操作，背离基本商业伦理，却往往能“以小搏大”，产生不对称的破坏力，给行业生态带来系统性负面影响需要警惕。

一方面，网络黑公关会迫使企业陷入巨大的资源内耗，甚至稀释其核心的创新动能。

今年4月，公安部网安局公布的案例显示，捣毁的6个网络水军团伙总计23人，收缴作案手机、电脑6000余部，查获水军账号3万余个，涉案金额达2亿元。相比之下，一家企业可能拥有数千名工程师和一线销售人员，加上前期巨额的品牌投入，后期需要花更大代价去澄清舆论，一旦“被黑”，真实损失将远超攻击成本。

面对无孔不入的舆论攻击，企业不得不组建跨部门的“反黑”团队，长期投入巨额的人力、财力与管理精力进行监测、取证、诉讼和公关应对。正如刘靖康所叹，研发团队会因心血之作被恶意诋毁而士气受挫，甚至质疑创新的意义。这种被迫进行的“防御战”，实质上是对企业研发资源与创新注意力的挤占。

在法律的震慑下，部分水军删除了“黑帖”，但被黑企业却不得不付出额外的成本，原本这部分精力跟预算可以用于更关键的领域。

另一方面，倘若纵容网络水军，很可能会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效应。即好企业更容易受到攻击，而动歪脑筋的企业，却能从操纵舆论获取短期利益。为此，多个行业已经看到网络水军的危害，相继发起倡议，抵制黑公关。

从“兵不厌诈”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现代商业竞争伦理的演进表明，遵循法律与商业道义，已成为主流商业文明的核心共识。明面的竞争推动进步，暗处的攻击则侵蚀根基，纵容黑灰产和网络水军，无异于养虎为患。

正如电影《绣春刀》中丁修的经典台词“得加钱”，黑灰产没有道义可言，只认钱，谁给钱就为谁办事。今天一家企业找网络水军抹黑别人，明天可能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从这一点看，行业应形成共识，主动对网络水军说“不”，不仅是良性竞争的需要，也是在保护明天的自己。